「觀世音」還是「觀自在」？從梵語視角探討

這位大慈大悲的菩薩應該如何稱呼？這個問題在近代學界已成為一個歷史公案。學過一些梵語的同學，可能也曾經思考這位菩薩的梵語名字該如何解釋。

關於這個問題，玄奘以專業的梵語素養而在《大唐西域記》中曾說：「唐言『觀自在』…，即『阿嚩盧枳多』，譯曰『觀』；『伊溼伐羅』，譯曰『自在』。舊譯為『光世音』，或『觀世音』，或『觀世自在』，皆訛謬也。」

玄奘主張此菩薩名應譯為「觀自在」而非「觀世音」，所對的梵語為 avalokiteśvara（阿嚩盧枳多伊溼伐羅），而這個複合詞由以下兩個詞結合而成：

1. ㅤavalokita（阿嚩盧枳多）：為動詞 ava√lok「觀見」加 (i)ta 所構成的過去被動分詞 ⓵，一般當形容詞，表示「被觀見、所觀見的」，或是可名詞化為中性名詞，表示「觀見」（觀見的動作）。

2. īśvara（伊溼伐羅）：為陽性名詞，表示「主人、君主、上主（神）」（英 master, lord, God）。這個詞在古漢譯中採取「自在」或「自在天」這種獨特的翻譯，例如maheśvara「大自在天」（主神濕婆的稱號）。這種翻譯可凸顯出菩薩或上主的自由自在、無所不能的特質。

ㅤ根據梵語的連音規則，avalokita 加上 īśvara，合在一起變成 avalokiteśvara（a + ī → e）。

至於這個複合詞中如何理解前分 avalokita 和後分 īśvara 之間的關係，按照梵語句法有如下兩種可能：

1. ㅤ若把 avalokita 看作是名詞的用法（觀見），複合詞應理解為異格限定複合詞（梵 tatpuruṣa，古譯「依主釋」），表示「觀見之主」（英 The Lord of Observation）⓶。

2. 若把 avalokita 看作是形容詞的用法（被觀見的），此複合詞應理解為同格限定複合詞（梵 karmadhāraya，古譯「持業釋」），表示「被觀見到之上主」（英 The Lord who is Observed），可意指「〔眾生〕所觀見之主」。

ㅤ無論以上哪種理解方式，似乎都不符合這位菩薩於佛經中的形象：觀自在菩薩既不像濕婆神那樣，被視為「見之師」（dṛṣṭi-guru），也不是眾生觀見或觀想的對象。這位菩薩最顯著的角色在於觀察（聆聽）眾生的呼救，並施以救度，正如《法華經》所言：「善男子！若有無量百千萬億眾生受諸苦惱，聞是觀世音菩薩，一心稱名，觀世音菩薩即時觀其音聲，皆得解脫。」

這種梵語名稱與菩薩的特質不相符的情況，讓我們不禁懷疑，avalokiteśvara 可能並非這位菩薩最原始的名字。果然，近幾十年在中亞出土的許多佛典古老殘卷中，這位菩薩並不叫做 avalokiteśvara，而被稱為 avalokitasvara，可以反映菩薩名稱較古（2 至5 世紀之間）的形式之一。而 avalokiteśvara 這種較新的形式，最早只能追溯到7世紀的吉爾吉特（Gilgit） 寫本中 ⓷。

avalokita-svara 這個複合詞由前分 avalokita「被觀見的」和後分 svara「聲音」組成。如果理解為同格限定複合詞（持業釋），意思是「被觀見的聲音」，這個意思顯然不合適。這個複合詞需要理解為有財釋（bahuvrīhi），直譯為「聲音為其所觀見」，意即「觀見聲音〔者〕」⓸。而這種名稱，剛好符合漢地早期譯者（例如鳩摩羅什等）的翻譯，將之譯成「觀世音」或「觀音」⓹。

因此，諸如鳩摩羅什等早期譯者將菩薩的名字譯為「觀〔世〕音」，並非如玄奘大師所說是「訛謬」的翻譯，而是因為這些譯者所依據的梵語原典中，該菩薩的名字作為 avalokita-svara（或意思相近的方言形式），而非玄奘所見的唐代梵語寫本中的 avalokiteśvara ⓺。

總結來說，無論是這位菩薩的名稱或形象，歷經不同時期和地域的演變，正如佛教所強調的無常法則，世間萬物皆受無常所支配，名稱同樣並非一成不變。但菩薩的慈悲形象始終不變，無論是「觀世音」還是「觀自在」，都可以表達其救度眾生的作用——言語和符號的變遷似乎沒有削弱觀音信仰的力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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⓵ ava√lok為及物的動詞字根，因此其過去分詞 avalokita 是被動的語態，例如《妙法蓮華經》中：anyalokadhātusthitaiś ca tathāgatair avalokitāś ca adhiṣṭhitāś ca「（他門）被住於其他世界中的如來所觀見（avalokitāḥ）和受持。」（鳩摩羅什譯：「又為他方現在諸佛之所護念。」）

ㅤ⓶ 中晚期的佛典中，可以看到這尊菩薩被簡稱為 avalokita（省略 īśvara），例如寂天的《入菩提行論》，或《入菩提行論細疏》中言：sa bhagavān avalokitaḥ māṃ rakṣatu「但願那位 avalokita 世尊（薄伽梵）守護我。」基於這樣的簡稱，我們有理由揣測，印度人把 avalokiteśvara 中的前分 avalokita 看做是指菩薩本身，而不是「觀見」的動作。若是這樣，可以排除以上「觀見之主」這種依主釋的理解方式。

ㅤ⓷ 參見《佛光學報》第三卷第一期（2017年）辛嶋靜志，〈誰創造了大乘經典－大眾部與方等經典〉，第2頁。

ㅤ⓸ 這個有財釋屬於具格（instrumental）的修飾關係，其分析公式為 avalokitāḥ svarā yena saḥ（英 He by whom sounds are observed）。另一個常見的具格有財釋的例子是 kṛta-kṛtya，表示「任務（kṛtya）為其所完成（kṛta）的」，意即「已完成任務的」，古譯「所作已辦」（分析公式：kṛtaṃ kṛtyaṃ yena saḥ）。

ㅤ⓹ 值得留意的是，無論是 avalokiteśvara 或 avalokitasvara，都沒有 loka「世間」這個詞，但 avalokita 中的字根 lok 和 loka 的音很接近（而且有詞源關係），可以解釋為什麼許多古譯者加了「世」字，譯成「觀世音」。

ㅤ⓺ 有學者提出，菩薩名從 avalokitasvara「觀音」轉為 avalokiteśvara「觀自在」可以反映中晚期大乘佛教吸收印度教信仰（尤其是濕婆教）部分元素的結果。可以參見《正觀》第七十八期（2016年）黃柏棋，〈菩薩與救度－從觀自在之興起看佛教與印度教之互動〉。